生命就是每天早晨醒来,站在镜子面前,对着镜中的人说:今天,你仍然活着。
利维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倒影,有一瞬间,几乎对自己的长相好奇了起来。他找到所有与奈娜相似的地方,产生了将那些特征全部抹得血肉模糊的冲动。
他昂起头,面部的每处凹陷因此而变得更加明显清晰,既像被精心塑出的雕像,也像被剥了皮的头骨。他拿起小刀,架在自己的脖子上,开始动手,有血流出来,但他并不在意。
“今天,你仍然活着。”他保持着这个姿势,一边清理着胡渣,一边对镜中的自己说。
洗漱结束后,他换上了出门的衣服。在奈娜的命令下,他被暂时安置在新城区的一处房子中,这里虽然比不上王宫的豪华,但也足够舒适,只不过有些空荡荡的,唯一具备审美作用的装饰是放在会客厅内的一个花瓶,里面插着一朵孤零零的黄色郁金香,恰到好处地停留在盛放和腐败之间的状态,却也因此而显得有些不真实。
两个月前是他的诞辰日,这曾经举国欢庆的节日,如今没有人记得和在意,甚至包括他自己,只有伊奥专程来看望他,送给他这朵不死郁金香作为礼物。作为斯卡王室的标志,这代表着他曾经所坚信的一切——王国、贵族、命中注定,还有围绕这些被构建起来的所有神话、伦理和礼仪。
但现在,一切都不重要了,因为一切都是虚假的。
“她的婚礼是什么时候?”他问伊奥,人有些恍惚地站在那里,宛如行尸走肉。
伊奥盯着他半天,最后摇摇头说:“看在你自己的份上,振作点吧,利维。”
利维的眼神移到那朵花上,露出一个冷淡而嘲讽的笑容,语气和他们小时候发生争执时几乎一模一样:“你这家伙,先管好自己吧。”
为了爱慕之人曾经无心的一句话,伊奥在法师部花了许多年才培育出了这种不死花,好不容易成功之后,却又突然决定只有鲜活的、会死的花朵才配得上对方。
在感情的事情上,他们从来都无法真正理解对方的做法,都认为对方的选择是愚蠢的。
但他们仍是彼此唯一的朋友,也理所当然地、无可救药地——爱上同一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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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维独自在城市的街道上晃荡,空气中是清晨集市的味道,水果的香气与肉的腥味混合在一起。今天天气不错,晴朗宜人,只在天地交接的边缘处挂着几撮云雾,但哪怕是阴云密布、狂风暴雨,他也不在乎。
利维如今的生活很无趣,每天就是醒来、活着、睡去,静候着离开这片大陆的那一天到来,但他知道一个失去目标的人,去了哪里,都是一样的浑噩。
他从新城区一直慢慢走到老城区,路上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乞丐,嘴角和眼角都是濡湿的,向他讨好地低着头。利维将身上所有的金币都给了他,乞丐却因为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,居然被那金灿灿的色泽刺激到了眼睛,捂着头尖叫跑开。利维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洒了一地的金币,然后在路人的诧异眼神下走开,身后,人们一拥而上,争相抢夺这意外之财。
小巷里有一对私会的恋人,长得都丑,气质平庸,男人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女人的热情,粗糙的手在女人身上四处游离,努力享受着当前所能骗到的全部好处。可怜的贱民。两人突然留意到利维注视的目光,表情瞬间变得惊恐又愤怒,却因为他明显的上等做派而不敢多斥责什么,只得低声抱怨着,从小巷的另一头快步离开。
有个小贩,手里拿着一筐水果,留着肮脏指甲的手捧起一串行将腐败的葡萄,向他兜售。
“没有我想要的。”利维看了一眼,这样回答。
这一片有地下黑市,他的话让小贩自以为是地做出了然的表情,随即压低了声音道:“您想要什么,请跟我说,我一定帮您找来。”
“没有我想要的。”他只是这样重复了一句刚才的话。
利维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老城区游荡了一整天,甚至一度忘记了进食。直到周身袭来秋季夜晚的寒寂,他才意识到夜色正在降临,宛如黑色的幕布慢慢覆了上来。他站在老城区的观景台上,目送最后一道天光离开,眼见着褴褛的云絮在群星间纠缠穿梭,然后,在脑海里愈发清晰的尖叫声之中,他再度想起奈娜的脸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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奈娜恍惚地醒来,感到一只手正在她的脸上慢慢摩挲,还有热热的呼吸吹在她的耳旁。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希克斯,一下警觉地向后撤,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。那只手收了回去,而奈娜这才看清那双灰色而不带感情的眼睛:是利维。
说来好笑,她竟然因为来者是他却不是自己的丈夫,而松了口气。
“你怎么进来的?”她靠坐在床上,擦了擦额头上刚才惊出的汗水,问。
因为她的抵触,希克斯不再和她一起过夜,但仍然把她囚禁在这里,严加看管。她虽然每天仍能照常收到政务文件并进行批示处理,却不能踏出房间一步。她毫不怀疑,自己在羊皮纸上写下的每行字,也都会经他审阅,再被传达下去。
利维坐在床边看着她,浑身浸在银色的月光之下,几乎不像真人。
“和我当初如何逃离地牢一样,用最古老也最快速有效的方式:贿赂。”他回答道。
“就像你贿赂了薇岚一样?”奈娜冷着脸问,脑中闪过不好的回忆。